哥, 为何非得起这么早, 天还没亮呢!”
道士头也不回:“拜师自然要有诚意。你见哪个学生,日上三竿才去拜见先生的?”
“唉。”少年阿一叹口气, 取出褡裢里装着的窝头,有气无力地啃着,“其实……又不是非得拜师,我大可以自学的……”
道士冷嗖嗖的一句:“您厉害。”
阿一乖乖闭嘴,男人又把腰间的水袋递给他, 阿一喝了一大口,将窝头咽下, 道:“那便听哥哥的, 拜师就是了。可我去了张先生家的私塾, 以后得一个月才回得来一趟吧?”
“不,”道士转过身垂下眼睑, 用几根指头认真揩去阿一嘴边渣子, “是每三月回一趟家。我与张先生事先已说好了。”
“啊?”少年抬头, 不可思议地看着道士, 眼神又颇有些受伤的小兽般那股可怜劲, “哥哥是在家嫌我烦了吗?”
“阿一。”男人静了片刻,“你总得成家立业的。”
少年生着闷气,挎紧褡裢一气往前赶:“你自己都没成过家立过业,凭什么来说我?我不需要你来管——”
少年这么说着,却又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紧跟着他的男人不察间,与他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男人低头,耐心地问。
阿一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声音有种辨不清的情绪,在未暝的天光下发酵:“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了。”
道士的手揉过他柔软的发丝,像初晨的山风拂过他脸颊,天生低几度的声音像从胸膛里发出似的:
“不必与我说对不起,在我这里,你永远不会是错的那一个。”
阿一觉得这话有问题,蹙起眉来正要好生掰扯掰扯。
道士却转回刚才的话题:“就算不成家立业,也要学会一个人好好地生活。阿一,永远别依赖任何一个人,只有自己,才是最可信的。”
未经世事的少年眉头不松:“为何?我不懂,哥哥也不能依赖么?”
“就算我想要如此,我也不能代替你。”男人示意他往前看,山路曲曲折折,前方有柳暗花明,也有峭壁绝路,“这条路,永远只你一人能走。”
“现在我可以牵着你,背着你,引你走。可我能陪你几程呢,阿一?”
阿一默了默,语气执拗:“一直一直,不行吗?”
“阿一。”他静默了一会,如此答道:“你如此聪慧,应该知道答案的。”
那场对话此后久久藏在阿一心底。
他以为道长便要走了,那只是离开前的说辞,毕竟捡来的家人终究不能长久。可说好是每三月回一趟家,道长却每半月便会来私塾见他,或是带被褥衣物,或是带他从外地买回的吃食。
有京师的宫廷点心玉露团,也有秦淮河边的蒸儿糕,还有西北大漠捎来的有他脸那么大的馕饼——据哥哥说,他出了嘉峪关,是为了给一位故人立碑。
似乎,哥哥总有很多很多故人。
这一点总引小孩暗暗嫉妒。那些被哥哥惦记的故人,死了还让哥哥念念不忘去寻他的尸首,去立他功名不朽的碑。
可他,如何才能和哥哥一直一直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曾困扰阿一整个少年时期。
两个没有任何羁绊的人,怎样一根绳才能把他们彼此牵得牢牢的,让对方再也说不出“可我能陪你几程”这样伤人心的话呢?
从玉游镇张先生的私塾,到姑苏寒山寺书院,他背负书箱不远千里求学,坐船而上,穿深山,过水乡,可求的是什么学,自己也没弄明白。
直到十八九岁那年,参加解试时,坐在贡院的考房里。
深夜,他裹着被子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考案上的策论题目,刚有了新思路,在密密麻麻的草纸上写下新的几行字时——
贡院沉寂的深夜,被过路的嫁娶队伍喜庆的鞭炮声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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