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握的越来越多,可依旧画不出来。
画不出来。
梁秋临曾经抱有幻想,会不会有一天,他走在街上,在一个胡同,在一个转角,在一个摊子上买东西,抬头就会看到那梦中的倩影。
西洋留学的教授对他说:“梁,你的画很好,但太注重技巧了。”
这样的话,教他丹青的老夫子也曾说过,“匠气太浓。”
这并不是一句好话。
有技巧,匠气太重,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则是没有情感,没有意境。
没有生命力。
而对于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夫子与教授给出的答案都是:
“去观察,去体悟,把你的情感,你的爱恨融入到画中。”
“画你想画的东西,你画画是为了什么,抱着你的热爱,你的痛苦,你的喜怒哀乐。”
投入情感,梁秋临从来没有觉得这么难。
他是一个人,他有家人,他也有朋友,他当然有喜怒哀乐。
可这些情感与画之间仿佛是抽离的,梁秋临画画的时候,仿佛是一个冷静的刽子手。
画什么,抬笔,点墨,画就完了。
他把自己当做局外人一般审视着自己的画,一个花瓶,跟真实的花瓶差距多大?
一个人像,有没有精准地描摹出每一处?
梁秋临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只不过,他从小到大,画了二十几年的画,他所为的始终都是把梦中的仙子画出来。
那是他唯一能倾注情感的画。
但他一直画不出。
梁家二少爷回国,送给朋友的画像引起阵阵惊呼,不知多少人千金求得一幅画。
他始终并不缺钱。
画了一幅又一副的肖像画,梁秋临累了。
身边的人他没少观察,可该画不出来还画不出来。
外出写生,走遍了这京城的燕京八景,景色美不胜收,可画出来的东西依旧如此。
匠气,技巧,完美无缺。
精确仔细地还原每一处。
但没有情感。
梁秋临将手中接下来的求画单子画完,他暂停了一切上门。
带着自己留学时的简易画板,收拾收拾东西,带着最简单的白纸与铅笔橡皮,走上了街头。
他没有走太远,也没有离开京城,只是在这偌大的北宁城内,漫步目的的,不着边际的走着。
梁秋临不知多久没有走在故国的街头上了,过去的几年中,他看歪歪扭扭的字幕比汉文更加熟悉。
如果不是在公寓之内,自己用汉话自言自语,他时常会觉得,太久不用母语就会彻底忘掉。
重回大宁,眼前不再是金发碧眼,红发黑瞳的面容,也没有那各式的洋装,不见灰蒙蒙的天空。
但听着耳边的京片子,看着街上各色的幌子,熙熙攘攘的人流,梁秋临决定画下这里。
他随走随画,有的时候坐在胶皮车上,看着车夫的背影画出一张速写。
有的时候看着路边的乞儿,卧倒的老人,描摹出一张肖像。
有的时候站在铺子的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画出街景。
大街上有太多梁秋临没有见过的东西,从小到大他紧守规矩,活在家庭的世界里,离开学校便是回家画画,外边的一切都没有看过。
后来梁秋临走到了天桥,这里是北宁南城的繁华胜地。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十样杂耍,百种吃食,人来人往,百姓人间。
他在这里支起了画摊,为来往的路人,天桥的百姓,卖艺的艺人们画像。
一副肖像画很便宜,十个铜元就能画一张。
尽管如此,这个价格对于天桥上的卖艺人,小贩们依旧不便宜。
最初在天桥摆上画摊的时候,梁秋临穿着自己的衣服,一身的洋装西服,看着就和这里格格不入,生意也是无人问津。
但他并不在乎,他画着来来往往的人,画着卖估衣的摊子,画着卖梨子抗扁担的小贩。
自从送了隔壁相面的一张画像,梁秋临在天桥总算是有了个帮忙的人。
相面的给他讲这江湖规矩,介绍天桥这地界一个个的艺人,教他换了衣服,怎样招徕路人......
梁秋临就这么在天桥安置了下来,甚至学会了一些江湖暗语和行话。
画摊的生意渐渐打开,闲暇的时候梁秋临也会去逛一逛小摊,半个茶壶,一个瓷片,布片子,淘换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也有些乐趣。
他还遇上了个半大的少年,时而过来看着他画画,画肖像,不远不近地看着。
每当他回头看过去,那少年急忙不好意思地躲了起来。
梁秋临并不介意,毕竟天桥的画摊只有他一个,刚开摊的时候更是一堆人来围观,却没有一个花钱画的。
都是来看西洋景的。
即便是他摆摊了一段时间,每天依旧有路过的路人,还有带着孩子过来看他画画的,大大小小地站在背后,发出一声声惊叹的声音。
天桥很喧闹,很嘈杂,唱戏的打鼓的南来北往杂耍的算命的,四处都是声音。
但身为一个画家,一个画师,梁秋临能够随时随地进入自己的世界,专注地投入到绘画中去。
梁秋临本并没有在意那个来看画画的少年,直到有一天,他准备收画摊回家的时候,那少年主动上前帮忙收拾东西。
梁秋临这才发现,这孩子居然现在还没走。
他道过谢,收着画板,眼睛一瞥却看见了少年怀中的纸卷。
纸卷掉在地上,清风吹过展开来,那是一幅幅画。
稚嫩的画笔,稚嫩的笔触,却透着格外的灵气。
少年仓促地把纸卷捡起来放到背后,局促地低头认错,“我不是故意来偷学的。”
梁秋临这才意识到,这少年这些天有时早上来看一会儿,有时下午来,有时呆的时间长,有时又只待一小会儿。
他一直只当这少年是过来看稀奇的,但事实上,少年是在他画画,观察他怎么描摹,怎么用笔,怎么调节光影,然后带着自己的收获回家涂鸦。
少年显然没有经过的系统的学习,就像是一直横冲直撞的小牛犊子,肆意生长的野草,笔触也是如此,没有技巧,却格外的灵。
看着局促一脸羞愧的少年,梁秋临起了爱才之心,他让少年摊开纸卷,一点点讲了少年可以改动进步的地方,让他日后可以大大方方过来看画,带着自己的画过来,有了问题就问。
梁秋临并没有太过严格的要求少年,他觉得,这孩子拥有天赋,天赋需要引导,但又不能过度引导,如果陷入了入他一般技巧的窠巢中就不好了。
他教给少年基础的美术知识,却不对技巧严格限制,改画之时,更多的是提出几个方面,做个微调,不同的展示方面,让少年自己去思考。
少年称呼他为先生,两人没有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日子长了,梁秋临也渐渐了解了少年的身世,做工的当铺,收到少年送过来的吃食也没有拒绝。
少年时常与他说些什么,这孩子在天桥地界呆了几年,江湖艺人换了一茬又一茶,少年却一直在当铺做工,少年告诉他哪一家的饼子好吃,哪一家的豆腐脑好喝,哪一个野茶馆的茶叶好一点,哪个摊子是真把式,哪个场子是骗人的。
就这么在天桥人来人往的看着,画着,教着,日复一日。
为了去天桥市场摆画摊方便,也为了融入生活,梁秋临搬了家,住进了南城胡同的大杂院里,点着煤油灯,瘦弱的身子外出挑水喝,吃着胡同里走街串巷的小吃,去估衣摊子买不知过了几手的衣服穿,早上听着鸡鸣狗吠翻个身继续睡觉。
一日梁秋临惯来去天桥摆画摊,趁着早上去逛了小市,杂乱摊子上发现了一个画轴。
他问了摊主能否打开看看,将画轴徐徐展开看到全貌的时候,梁秋临呆立当场。
他问了价钱,两个大洋,梁秋临甩下两个大洋卷起画轴就走。
这当然不是什么古老珍贵的画,也不是什么名家的画,甚至以梁秋临的眼光来看,这是一张很差很差的画,画工粗劣得难以忍受,而且是接笔,明显不是一个人画完的。
但买下这幅画的两块大洋,梁秋临却觉得太值了。
别说是两块大洋,就是二十块,二百块,两千块,他也愿意花,愿意买。
这画不值钱,在一个画师眼中就是粗制滥造的东西,甚至不能称之为画。
画轴展开是一副山水美人图,水墨画的山水背景,中心却是西洋画法的丰腴美人,可这西洋画法的美人又是标准的东方人,之所以说这画轴粗制滥造,又是接笔续笔就是如此,瞧着不伦不类的,又十分割裂糅杂,一看便不是一个人画的,也不知是怎么接续上的。
但这幅画轴,点醒了梁秋临,让他开窍了。
从前画画,梁秋临始终处在两个阶段,画传统华国画,自然所有的技法都是传统画法。
画西洋画,自然用的也都是西洋的技法。
他从没想过,为什么不能将两者融合在一起?
梁秋临觉得少年是天才,有着极高的画画天赋。
事实上,他毫无疑问也是绝佳的艺术天才。
他顾不上去摆画摊,甚至忘记了和看相的说一声,拿着那画轴发疯一般跑回了家。
梁秋临找到了画出那梦中倩影的一线希望。
他觉得他可以,他能够做到,将东方传统水墨与西洋画技融合,画出她。
画出那让他魂牵梦萦数十年的仙子。
煤油灯彻夜点亮着,水墨,油彩,画纸,画笔,白日借着窗口的阳光,没有光时就多点上几盏煤油灯。
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好在梁秋临当时还没有失去理智,知道画画也是要吃饭的,他给了隔壁人家几个银元,一天两餐给他送饭到门外,饭好了就敲门。
尽管早上的米粥他往往中午才喝上,晚上的饭食到夜深人静才想起来吃。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梁秋临始终坐在自己的画板前。
满地的画纸与颜料飘飞,身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种颜色,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没有大量的铺色与背景,他画的只是个人。
记忆中的一切依旧很模糊,但梁秋临找到了感觉。
他捏着笔,他不再思考怎样会画的更好,更标准,更精确,更符合最佳美学。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整个人灵感充盈,不需要去想,只需要下笔,信手而来,随着感觉走,抱着自己的想象,自己的回忆,自己的执念,自己的坚守就够了。
梁秋临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在那种状态下,那种奇异的感觉中,日子仿佛飞快就过了,时光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当他在画板上落下最后一笔,如画龙点睛一般,画完纸上人的最后一抹裙琚。
连梁秋临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画完最后一笔,他再也支撑不住体力,直接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身边多了一个人。
从画上走下来的人。
不,她不是人。
画中仙。
她没有名字,梁秋临想着,以画而生,那便以画为名。
她叫婳婳。
梁秋临曾经以为,什么画卷上走下来的美人不过都是历史上的那些穷酸书生们的幻想话本。
可当他亲眼看到这画中仙,他从小到大,魂牵梦萦这么多年的仙子真真切切地被他自己描摹而出,出现在画上,然后从画中走出来,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梁秋临不知道婳婳由自己的笔下出现是老天爷或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亦或者是其他。
他只知道现在自己终于得偿所愿,所求圆满。
往后余生,即便是现在就死去,梁秋临自认为也了无遗憾。
画出这一副画之后,梁秋临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再回首看那些自己曾经的画作,在天桥摆摊之时的速写,人像,风景,早已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了灵动,多了情感,多了生活,多了琐碎的人间。
马车从京郊一路送到城门口,梁秋临又叫了个胶皮直接回家,当然,回的是天桥暂住的大杂院。
因为身边多了婳婳,一大家子的老宅自然是不能回了,只是如今住的大杂院也不方便,人多又杂。
婳婳若是以人身出现,这等姝色,到哪里都是焦点,是最璀璨的明珠。
婳婳由画而生,如今随着人间昼夜的交替,每一日也需要在画中呆满十二个小时才行。
白日出现,晚上就要回到画中去。
梁秋临并不希望婳婳受到拘束,画中仙是他自己对于婳婳的称呼。
严格上来说,他并不知道婳婳究竟算什么,是画卷成精?还是妖?亦或者是其他?
但既然婳婳能够来到人世间走这么一遭,他希望婳婳能和其他的年轻女子一样,看看人间,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带着画板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梁秋临摊开早上送来的报纸,他准备重新找一处寓所,只是没想好是找一处西洋那般的公寓,还是独门独户的院子。
画出婳婳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梁秋临都有些并不记得是怎么样度过的了。
那种状态玄之又玄,就像是话本里常说的顿悟一样。
顿悟之下,他没有立地成仙飞升,但画出了婳婳。
同时,他活生生地掉了二十磅的称,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差一点大病了一场。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段时间,梁秋临一直在养身体,依旧回到了天桥画摊。
看相的邻居,画画的少年也还在。
九月初十,梁秋临带着画板准备出门,今天他准备只摆摊半天,下午去找掮客看房子去。
将屋子里里外外拾辍之后,梁秋临看到桌角处的画轴,他一愣。
画轴展开,可不就是当日令他顿悟的那一卷画轴。
这可是个大功臣,得挂好。
先前因为屋子太乱他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现在反倒是自己现身出来了。
这画轴本身就是装裱好了的,还带着挂绳,梁秋临直接将这画卷挂在了墙上。
看着这画风明显割裂的美人图,梁秋临摇了摇头,转身背起画板插上门闩出门。
当然,婳婳昨晚睡在了红枫图中,也是要一并带去的,只是不能现身,那太惹眼了。
只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是怎么了,总觉得画板今天格外的沉,脖子也痒痒的,像是有虫子在咬一样,他摸了几次都摸了个空。
梁秋临刚到自己摆摊的位置就看到少年已经在等候了,而自己这个学生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孩,似乎昨天在山上见过。
他正想开口问问少年来的这般早是有急事吗?
却听得那年轻女孩淡声开口:“梁先生,我是小义的东家,能否请您到当铺一叙?”
此刻,洛萤看着匍匐在梁先生背上的丰腴女鬼,嘴角微动。
梁先生的桃花运似乎不是一般的好啊,昨天那个蓝衣美人还不知道什么来路,今天这又一个貌美女鬼都趴身上了。
她这一趟还真没白来!
看着女鬼的化形,好像挺弱的,应该能一拳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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