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重见圣上说得动情,眸子里似有泪光闪烁,他沉吟半晌,不好答话。
隔壁齐锦年贴着门缝,听得真切。他眼圈发红,垂下眸子,捏着圣上送的那块玉佩,反复摩挲。圣上说的,又岂止这一件小事,是千桩万件,千头万绪,密密扎扎,一齐涌上心头。他一失手,竟然将个玉佩掉落地上。
圣上猛然听见动静,面色一沉,喝道:“隔壁甚么人!”
刘长重一惊,那边圣上已经提刀冲出去。圣上一脚踹开房门,茶室外边套着一间屋子,约莫两丈见方。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张榻,一架木施,一件大衣柜。
圣上见大衣柜紧紧关着,心里疑惑,立刻一刀刺了进去。刘长重心知不好,忙要阻挡。衣柜门开了,里边只挂着一件厚麻布毯子,此外并无一物。
外边风声阵阵,刘长重收敛神色,忙道:“圣上,张公公已经派人来查看过了。这里除了你我,并没有外人。”
圣上瞧一眼刘长重,收刀入鞘。
等圣上与刘长重回了茶室,房门关上,齐锦年才从暗格里闪身出来。原来房里留了个间暗室,仅容一人藏身。一贯楼是马吊馆,明面上仅供客人们聚在此地,打打马吊,喝茶饮酒。但黄赌毒不分家,客人兴致来了,也要留下来与娼妓们缠绵云雨。因此,一贯楼墙壁中留一间暗格,关键时刻供客人躲藏,以免甚么抓奸闹事、争风吃醋之类的尴尬事。圣上来一贯楼没几次,并不知道此中机关。齐锦年老顾客,自然明白。
刘长重请圣上重新回座,又为圣上倒了一杯酸奶,请圣上饮尽,开口劝道:“但如今,圣上大可不必在乎……”
他想的是,圣上当初做皇子,上面有先帝有太子有二殿下,行事谨小慎微,也是无奈之举。但眼下,圣上已经权倾天下,宠幸谁,不宠幸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圣上捏着酒杯,却道:
“刘将军,你既然读过汉书,朕呢,跟着座师初读汉书时,年纪尚幼。读到佞幸传,不十分懂,便去问座师,这上下文讲不通。座师问,怎么不通?朕答道,邓通位列佞幸传第一,文帝对待邓通,班固未用‘宠’字‘爱’字,形容邓通,班固却连用了两个‘谨’字,说他为人谨言慎行;文帝赐邓通‘蜀严道铜山’铸钱,邓通案发,却是‘盗出徼外铸钱’,既然是奉旨铸钱,难道自己盗出自己?
座师答道,殿下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实属难得。只是殿下疑问,臣不能解答,要等到殿下读到《资治通鉴》,自然明白。
等朕年纪稍长些,读到《资治通鉴》,立刻发现,司马光着笔,却与班固不同。司马光前面写文帝赐邓通蜀严道铜山,使之铸钱。下一句却写‘吴王濞有豫章铜山,招致天下亡命者以铸钱’,最后又写‘吴、邓钱布天下’。原来吴王势力庞大,私自铸钱遍布天下,又与文帝景帝结下杀子血仇,双方剑拔弩张。吴王手握天下钱,文帝不敢正面与吴王起冲突,因此选中邓通。此人毫无背景,性情谨慎,从不结党营私,一心只求媚上。文帝赐了邓通铜山铸钱,选了能工巧匠,铸出来的钱质量高、份量足,远胜过吴王用亡命徒铸出来的钱。因此,众人更爱用邓通钱,吴王钱日益式微。吴王手里没有钱,再对付起来,岂不容易?等到景帝上位,邓通钱已经占了上风。除去邓通,于是天下铸币权,重新回到天子手上。至于邓通,他是个小心人,不结交外边势力,因此拿掉他,何其容易!
这就是天子宠爱,名列汉书佞幸第一。
刘将军,齐锦年曾给朕写了封长信,说他愿意进宫服侍朕,不求名分,只求随朕左右。他写得情极恳切,字字泣血。那晚朕读了信,便下了决心,将他赐婚给你,要你带他离开。朕看着齐锦年长大,有情于他。朕只愿他一生平平安安,喜乐富足。那些帝王心术,天子宠爱,金山银山,翻云覆雨,朕不愿加诸在他身上。”
说完这些,圣上已经落泪。刘长重明白圣上说的是压箱底的话,又哪里说得出一句话。两人之间,只剩沉默。
齐锦年人在隔壁,听得一字不漏。圣上送的那块玉佩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恨不能捏碎。外边突然雷声轰鸣,风雨大作,本来快蒙蒙亮的天色,刹那变成了漆黑深夜。房间的窗户不过纸糊的,齐锦年一回头,一张惨白人脸贴在窗户上,似笑非笑,直勾勾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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