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盛怒的皇帝下旨夺爵,降为东牟侯,着受刑之后即刻就国,他是听说过的。
一时间,心上只觉惨然。他知道这齐王与今上乃一母所出,自幼情洽,在不受宠的岁月里相依为命,后来渐掌实权,更是交接密切,长安城中的公卿名流见了,没有不赞一声芝兰玉树的。及至今上即位,乃将富饶的齐地都封授给这位胞弟,以示共治天下之诚意,还要留他在宫中一同卧起,言无不从,极尽恩信。谁料人心不足,齐王有如此地位,竟一朝谋篡,妄图颠覆天下,以至兄弟一场,终究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小吏没有再多看那轩车,正往回走时,忽觉车身发出了一声轻响。但因太轻了,他又疑是错觉,皱眉转头,下意识吸了吸鼻子,脸色却骤然白了。
他恐惧地往后跌退两步,问道:“郭校尉,您……您有没有闻见什么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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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乘御赐的轩车终于没有过潼关去。
二十五岁的东牟侯梁怀桢被活活饿死车中,身边散乱地掉落着发馊的饭食、肮脏的便溺和断裂的书简。他原本身量匀停,容仪清俊,死时乃披头乱发,面容凹陷发青,瘦可见骨的双手抓紧膝盖缩在车厢的角落,怀中还抱着那一盏锈迹斑斑的羽人铜灯。
长水校尉郭文功带着东牟侯的遗骨遗物折返长安。
未央宫中,箱奁打开,也不过几册书函,几件薄衣,一盏铜灯。
年近而立的天子立于丹墀之上,眸光遥遥垂落,不知望到了何处。皇后伴坐下首,柳眉紧蹙,抬袖掩鼻道:“乱臣贼子的东西,便该埋在地底发臭。”
皇后冯氏,乃左丞相之女,多年来仗着母族权势与丈夫宠爱,颇为骄横,以至于年富力强的今上,后宫竟不敢有其他美人。她说这话时,口吻亦冷如悬冰,好像对这梁怀桢有着极深的怨恨。
皇帝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
也只是一眼而已。今上的性情宽仁,朝野皆知,就连最亲近的下人,都从未听过他将声调稍稍抬高一些。若非如此,以梁怀桢谋逆大罪,满门抄斩也不为过,可今上竟只是将他夺爵,还保住了他家中妻子仆从的性命。
然而郭文功却看见冯皇后蓦地发抖,连带那满头珠翠簪钗都簌簌地震动起来。一瞬之后,皇后已跌跪下来,双手撑在地面,向皇帝磕了两个头:“妾……妾失言。”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长御送皇后回宫。皇后捂着脸掉泪,再不敢多言,战战兢兢退下了,这大殿中便骤然陷入死寂。
皇帝往前走了两步,忽而一揽衣襟,便在这箱子前的冰凉地面盘腿坐了下来,一手撑着下巴,像很疲倦,又像很眷恋地望着那盏铜灯。
就这样,不言不动,坐了一夜。
次日,诏书下,复齐王爵号,于宫城西起陵邑三千家,自长安西章城门出,沿道铺设一百四十四盏鲸灯,直入墓底地宫,据说可永世长明。
他要他死于一无所有的黑暗,却又要他永享千秋万代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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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逆 退 散
第2章 泰山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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